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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能做的事
2018-04-24 11:40:52 浏览次数:

初夏的午后,天气温和,阳光明媚。虽在医院,四下确是静悄悄的。泌尿外科的病房里,窗户半开,微风不时拂动窗帘,窗外不远处的柳枝,也在空气中轻轻摇曳,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。

靠窗的病床上,此刻住着一位年逾古稀的先生,半卧在病床上闭目养神。长裤长衫,神态安详。一头银发,根根挺直却又丝丝不乱,向后微微倒伏。国字型的脸上,无论眼睛鼻子抑或嘴巴,都是一样的平直端正。要不是身上的病号服,以及床边垂下的引流袋,没有丝毫病号的样子。在他身旁,一位年轻人短裤T恤,盘腿坐在凳子上,手捧一本书,正看的起劲。

“这些名医大家让人好生敬仰,他们太厉害了”,年轻人放下书本,转头向先生望去,脸上微微泛起红光,“张老师,书中所写的这例患者,病情复杂多变,救治过程险象环生,作者完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手术,令人叹服。”

病床上的先生,睁开眼睛,看着年轻人激动的面庞,微微一笑,“那你说说,什么是名医大家?”

“自然做最困难的手术,治疗最危重的患者,就像您这样的!”

“你说的都是表面现象,这是技,而非道。”先生哈哈大笑

“是技而非道?张老师,能谈谈您的看法吗?”年轻人眼神中透着渴望,热切的向先生望去。

“一名优秀的医者,就是以整体的眼光,宁静的心灵,做他能做的事”

“这也太容易了吧。”

“可是就这一点,许多人终其一生却做不到。”

先生再次闭上眼睛,年轻人则一头雾水,将信将疑……

这是十几年前的一个真实场景,病房里的年轻人,就是我自己,而先生,则是我院妇产科老主任张建国教授。那一年,老师因病住进了我院泌尿外科手术治疗,家里并无青壮劳力以供调遣,虽是知名教授,生活也不宽裕。我们这些科里的年轻男大夫,就主动请缨,轮班承担起了照护张老师的责任。

对我们而言,能有机会照顾张老师,并非负担,而是荣誉。因为在我院,无论是妇产科医生,还是其他科室大夫,说起张建国教授,无人不敬仰佩服。医大妇产科学科发展中,譬如产钳术、宫颈癌根治术以及复杂泌尿生殖道瘘修补术等诸多关键性术式,都是在张老师一手带领下率先开展起来,进而在西北地区推而广之。毋庸置疑,张建国教授绝对是西北地区妇产科届首屈一指的名医大家。

我第一次听得张老师的事迹,是在妇产科实习的时候。我的带教老师—— 一位妇产科研究生,姓管,我们都称其为管师兄。管师兄年龄与我们相差无几,大头圆脸,身体微福,思维敏捷,痴迷手术,是一位典型的技术直男。平素眼高于顶,只佩服各种医学神技。一次值班卧谈时,无意中点评历年科室英雄谱,说到张老师时,管师兄的声音变的激动起来。说起了他曾有幸在张老师手下管床时,治愈了一位多次尿瘘修补失败的患者。

“你可知道,那是一位怎样困难的患者啊?不到30岁,在当地生孩子时,发生了尿瘘,全国各地的跑,修了六次都失败了。最后无人敢再做手术,都建议保守治疗。那个女的家散了,钱没了,工作也丢了,平日里也不敢出门。找到张老师的时候,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,并未报有多大希望。而当时的张老师,早已功成名就,就快要退休了。同事们都劝他不要去冒险,病情如此,北京上海那么多大专家都不去作手术,他也完全没必要去踩这颗雷,搞得晚节不保。但张老师仔细检查后,最终力排众议,给她做了第七次手术!患者竟然奇迹般地治愈了!这患者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,后来,她每年都会把磨好的第一袋面粉,亲自给张老师送来。”

我们一众小医生听完管师兄的慷慨陈词,心里虽不大明白,这第七次尿瘘修补手术到底有多难,但还是配合的发出了赞许声音。管师兄看出端倪,并不以为意,“那个瘘口太触目惊心,口大瘢痕多,简直是修无可修,绝对是石头缝里还要长大树的节奏!当然,给你们这些菜鸟说了也不懂,这么说吧:当年长坂坡一战,赵子龙曹军阵中七进七出,一身英雄胆,张老师相比那常山赵子龙,也不逊分毫啊!”记忆中,管师兄厚厚的眼镜片后面,流露出一股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豪情,恍若昨日。

我和张老师岁数相差太大,参加工作时他已退休数年,只是偶尔来科里指导工作,并未有幸直接在他手下工作过。我真正见到张老师,却是在他来科里大查房的时候。

那时刚参加工作没多久,二线老师告诉我,3天后张建国教授要来查房,科室要求将我所管理的两位危重患者作为重点病历进行汇报。起初我并不以为意,这种向上级医生汇报过病历的工作,我在实习时就做过,太熟悉不过。但二线老师反复提醒,张老师的大查房,是出了名的严厉,他一人就能考糊一大片人。而且强调主管大夫要对患者的各种临床资料烂熟于胸,汇报时不许查阅病历。如果提问时磕磕绊绊,答不出来,他会不高兴的。届时当着全科几十位大夫的面,你就会充分体会到无地自容这句成语有多精准。当然,如果准备充分表现好,极少的时候,也会得到表扬。受表扬的人,多半会在午餐时另加鸡腿一根,以示庆贺。

果然,大查房的早晨,张老师身后的队伍浩浩荡荡,场面气势丝毫不逊于日剧《白色巨塔》里的主任寻房。各级大夫里三层外三层的站在病人床边,虽然人头攒动,但张老师近190公分的大个子,腰杆笔挺,站在人群中依然醒目耀眼。他是地道的陕西关中人,声音醇厚、笃定,自有一种让人放松和静心的功效。虽在外求学多年,却乡音难改。分析病情时,如果遇上讲普通话的患者,就会不自觉的转换成一口地道的陕普,听上去有趣,但病房里的所有人,总能感受到金色阳光下,来自终南山南麓里一股暖暖的风。

就在这一次次大查房中,张老师与患者的沟通方式、对病情的分析判断,以及治疗策略的简洁高效,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每次查房完毕,总有一种茅塞顿开、打通全身脉络的感觉,直到现在方才明白,不是当时的我不如今日聪明,是看问题的高度决定了思维的宽窄,这种差异只能通过在临床过程中的历练成长来缩小,别无他法。

大查房的过程是痛并快乐着,虽然受益良多,那时对查房形式也颇有微辞。总觉得记背患者资料纯属事半功倍的笨方法,是上级大夫显示威压的一种陋习。直到自己做了上级大夫后,才发现对患者事无巨细的考量,设身处地的着想,以及快速梳理患者病情的能力,正是建立在那种看似笨拙无比的背病历上。另外,这种看似无意义的笨方法,还能使人静下心来,不断反刍,思考数据背后秘密。这正是一位住院医师所能做到的,也必须做好的事情。

后来,上级老师们渐渐发现,张老师对我们这些年轻大夫,总是鼓励多过批评,直接给出答案而非反复诘问。闲暇之时,有人就此对张老师打趣道:“您老太偏心了,当年对我们可不是这样,现在对这些小同志们,溺爱有加,这可不公道。”张老师总是轻摇折扇,哈哈一笑,“你们都是专家教授了,还吃凑(醋)。”是的,那时的张老师年岁已高,面对年轻大夫,总是像对家里的小孩一样,看在眼里的,就只剩下了满满的喜爱。

在我结婚的时候,张老师因行动颇有不便,遂赠书一本以为贺。书是凌萝达教授主编的《难产学》,考虑到大喜之日,谈专业略有不妥,张老师就又亲手包了一个喜庆的书皮,悄悄托人送予我。当我收到到这份珍贵的礼物,内心欢喜、感念与压力,难以言表。因为,这不仅仅是一部书,这是张老师挚爱一生的专业,是他奉献青春的事业,是他最为珍视的东西。这部书更像是一个证物,它象征着我们的医学事业,就这样一代又一代,薪火传承,生生不灭!

逝者如渡渡。就在数年前,张老师最终离我们而去。而我们,依然需要在这个充满了躁动,无序,和纷杂的世界里,不忘初心,坚定的走下去。那个初夏的午后,先生在病榻上的话语,将会始终为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。

“一名优秀的医者,就是以整体的眼光,宁静的心灵,做他能做的事!”


刘明

2017年5月7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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